地科故事(12) | 邹和平:西沙科考记
【编者按】为庆祝地科百年,重拾难忘回忆,再现经典瞬间,反映中大地科在近百年发展历程中难忘的人、景、事、物,进一步弘扬传统、凝聚人心,激励地科人在新的百年再创辉煌,我院已推出“地科故事”专栏。本期让我们一起来听听邹和平老师的地科故事,与他重走西沙科考之路。
“远望天空,脚踏实地,海纳百川,自强不息。作为地质学老师,要热爱专业,热爱学生,引导学生培养科研兴趣,打好学习基础,探索地球奥秘。”
——邹和平
图:邹和平近照
西沙科考记
1987年5月28日至6月3日,因为参与黄玉昆教授(时任中山大学地质学系主任)主持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南海北部沿岸晚新生代构造演化》的课题研究,为了更全面地认识南海北部及周边的地质地貌特征和获取有关岩石和沉积物的样品,我与本系同事夏法老师、王建华老师一起前往我国神圣领土——南海西沙永兴岛、石岛和东岛进行了地质考察。
去西沙考察并不容易。因为涉及到交通、食宿问题以及与部队的联系,需要通过学校向广东省人民政府申请开出专门的介绍信,然后再向海南行政区人民政府(当时海南属于广东省管辖)和海军榆林基地联系,方能办理好各种登岛手续。当年去西沙的交通只有两种方式,或是从榆林基地乘坐海军的舰船过去,或是从海南文昌清澜港乘坐民用轮船过去;但如果遇到台风天气,所有交通都会受到影响。
1987年中山大学向广东省人民政府申请开具前往西沙考察介绍信的函件
我们于5月下旬到达海南,经过多方联系和办好手续之后,终于在5月28日乘上了从清澜港出发去西沙永兴岛的民用轮船“琼沙”号。“琼沙”号轮,是一艘三千吨级的客货两用轮船,每月在海南文昌清澜港与西沙永兴岛之间往返一次。为了赶在次日早晨涨潮的时候靠岸,我们乘坐的轮船于28日傍晚7时许驶出清澜港。
那个晚上,海上风平浪静,轮船航行时非常平稳,更由于即将亲临“千里长沙、万里石塘”而感心情愉悦和兴奋,我们没有任何晕船的症状。经过约180多海里的航程,于第二天的早晨,在太阳刚刚露出水面后,永兴岛的轮廓就显现在了人们的视线前方。站在轮船的夹板上向前望去,只见永兴岛在朝阳柔和光线的照耀下如同全身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大宝石,静卧在碧蓝的天空与墨绿色的海面之间。当轮船逐渐驶近永兴岛时,四周的海水由于水深变化和水下礁体的反映,或呈墨绿,或呈浅蓝,或呈橙黄,或呈灰白,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岛上的树木、楼房、码头等也越来越清晰,其中在一栋建于绿树丛中的楼房顶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格外绚丽,各种景色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十分美丽的画面。
永兴岛的码头上,早已聚集着翘首等待和迎接轮船、迎接亲人、迎接家信、迎接食物用品到来的人们,早已停下了准备装载货物的各种汽车。轮船刚一停稳,岸上的一些性急的小伙子就兴冲冲地跳上了甲板,大声呼唤着从海南、从大陆探亲归来或来访的亲人和同事的名字,热情地接过了亲人和同事手中的行李。
永兴岛全貌(从石岛方向观看)
我们就这样随着热烈而亲切的暖流,顺利地登上了永兴岛。
永兴岛上,羊角树茂密苍翠,白避霜花树影婆娑,椰子树秀丽挺拔。树林中间,建有整齐的楼房和军营,铺有平坦的道路和宽阔的球场。那栋屋顶上飘扬着五星红旗的建筑物,是我国最南端国土的地方行政管理机构——西沙、中沙、南沙办事处的大楼。通往办事处的道路旁,一块记载中国海军1946年收复西沙群岛的纪念碑引人驻足观看、抚摸和留影。在道路的另一侧,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西沙水警区的驻地。水警区大门外,在一个由石头砌成的基座上竖立着一尊铁锚雕塑。在永兴岛,还建有气象台、电视卫星信号地面接收发射站以及商店、银行、邮局、医院、粮站、仓库和茶座等各种服务设施。初来乍到,这里的一切都使我们感到新鲜和好奇。
在办事处的招待所安顿下来和吃过午餐之后,我们从29日下午开始沿着永兴岛海岸并到石岛进行地质地貌考察与采取岩石和沉积物样品。
永兴岛和石岛是在宣德环礁的同一个生物礁盘上形成的两个岛屿,两者之间相隔不过千米。西沙群岛其他的30多个岛屿和沙洲中,除了高尖石岛由距今200多万年前火山喷发而成的熔岩构成之外,其余的都是在生物礁体(形成于距今2000多万年前以来的新生代晚期)的基础上营造而成。形成生物礁的主要生物为造礁珊瑚,还有藻类、软体、棘皮、苔藓、甲壳类等礁居生物。在我们考察的时候,永兴岛和石岛之间的生物礁平台上已经修筑了一条宽约3米的混泥土道路,退潮时路面露出可供车辆通过和人员行走,涨潮时也能涉水而过。永兴岛在平面上呈不规则的椭圆形,东西长约1950米,南北宽约1350米,当时的面积约为1.85平方千米。该岛是在生物礁盘上发育的由珊瑚骨屑和贝壳碎屑构成的灰砂岛(已有研究表明其为风浪堆积,大约形成于距今几千年前以来的全新世中-晚期),岛屿周边有现代海滩沉积物分布,在海岸潮间带还局部可见海滩岩出露。石岛则是一个在生物礁盘上形成的由生物碎屑沙丘岩构成的岩石岛(由风的吹扬作用堆积并被雨水淋溶胶结而成,大约形成于距今几万年至一万年左右的晚更新世-全新世早期),虽然其出露在海面之上的面积只有0.06平方千米左右,但其最大高程为15.9米,是西沙群岛中地势最高的一座岛屿。石岛剖面上可见4个风成生物砂屑灰岩层和3个古土壤层。在生物砂屑灰岩中保存着大型的交错层理和斜层理;在古土壤层中分布有根管石(一种与植物生命活动有关的生物化学沉积作用的产物)。此外,在石岛之西侧,出露着少量的海滩岩;岛屿的东北和西南两侧分布有现代海滩沉积物;岛屿的东北岬角发育的一列由海蚀作用形成的海蚀崖地貌,犹如巨龙出海,十分壮观。
在海军西沙警备区驻地大门外铁锚雕塑前
在“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前
西沙石岛东北角海蚀地貌
为了进一步了解西沙其他岛屿的地质地貌特征,也为了更真实地体验西沙军民的生活,我们向西沙、中沙、南沙办事处申请去东岛考察。恰好编号为“西渔827”的机动船要去东岛给驻军输送物资,经办事处同意并与驻军联系好之后,我们搭乘该船于5月31日中午顺利地到达了新的目的地。
东岛没有商业性的旅馆,我们的食宿都被安排在海军东岛守备队的驻地。
东岛,位于永兴岛东南30多海里,为西沙群岛中面积第二大岛。该岛在平面上呈北西-南东向延长的不规则的长方形,面积约1.7平方千米,海拔高度3~6米。岛上植被繁茂,除了遍地生长的白避霜花和羊角树以外,还有成片的椰子树林。当时常年驻守在岛上的只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守备队的18名官兵和民航导航台的4名工作人员。该岛还是著名的海鸟世界,其中以国家保护动物白腹红脚鲣鸟最为出名。
我们在东岛由南向北进行考察和取样。东岛是一座发育在独立礁盘之上、兼有岩石岛和灰砂岛特点的混合型岛屿。该岛四周高,东、南、西岸为沙堤环绕。岛屿中部地势相对低洼,堆积着珊瑚骨屑、贝壳碎屑和鸟粪(磷肥)层。在岛屿的北部,可见个体硕大的砗磲贝壳(直径最长者近1米)和珊瑚被胶结在海滩上;低潮时候,海湾外显现出的生物礁平台的宽度可达700~800米;在岛屿东北岬角的海蚀崖剖面上,则出露着由珊瑚骨屑和贝壳碎屑构成并被钙质胶结的砾状生物碎屑岩(为风暴潮作用形成,碳14同位素年龄反映其形成时期大约为距今3000多年以来的全新世晚期)。这些现象,都在无声地述说着过去发生的地质事件和沧桑变迁,有待人们去认真解读。
西沙东岛北部海湾与岬角地貌
在东岛考察结束后,我们搭乘来时坐过的“西渔827”号机动船返抵永兴岛。得知海军有船只返航海南榆林,随即与驻军负责同志进行了联系。所有事项办妥之后,我们于1987年6月3日下午登上海军的一艘运输船,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美丽的西沙。
通过在西沙永兴岛、石岛和东岛的野外考察,我们取得了宝贵的地质地貌实地观测资料,采集了珍贵的岩石和沉积物样品,并获得了一些基本的认识:风和风浪及风暴潮在西沙的灰砂岛和生物碎屑岩石岛的营造过程中起着巨大的作用;石岛的风成沙丘岩高程不能代表古海面的位置,岩石中的风成斜层理和古土壤层并非反映岩层的倾斜和角度不整合,不是新构造时期强烈构造变形的产物。考察所获得的资料、样品和认识,为完成当时正在进行的科研项目与合理评价区域地壳稳定性提供了有力的实证材料和研究思路,也为我们后来进一步从事南海以及有关区域的地球科学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除了专业方面的收获以外,在西沙考察期间的生活体验,特别是戍守疆土和建设海岛的军民们也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与东岛海军守备队官兵进行联欢活动
当年,在西沙生活中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淡水紧张,因为岛上的淡水除了蓄积雨水之外主要依靠船只从海南运输过来。虽然岛上也挖了水井,地下水量也很丰富,但那种地下水的盐分高,水色发黄,即使经淡化后仍然含有对人体要求超标的锶、镁等元素,所以只能用来洗澡和洗衣服,而且用这种水洗澡和洗头之后,身体表面和头发总是觉得黏糊糊的。海南运过来的淡水,每天只能限量地用于煮饭、炒菜和饮用方面。西沙生活中另一稀缺的是新鲜蔬菜。那时岛上的食用物品也基本上都是从海南运来。运来的蔬菜中,又多是保存期较长的瓜类、土豆、洋葱等,而要吃上保鲜期较短的绿叶菜类,只有在海南的船只到达后的短短的几天内才有这个口福。如果遇到台风频繁的季节,船期相隔较长,那么连冬瓜、南瓜等也吃不上,就只能靠罐头肉菜和咸干菜了。
那时,永兴岛的生活条件在南海诸岛中还算是相对好的,这里毕竟是海南运送物质到来的第一站,而在东岛和其他岛屿上驻守的军民们的生活,则更为艰苦。我们在东岛海军守备队营房居住的那两天,更真实地听到、看到和感受到了驻岛军民的不易。首先,是淡水更为紧张。在东岛期间,我们与守岛官兵一样,一天只能分到一个军用水壶的淡水(约一千克)供饮用。还好岛上有很多的椰子树,淡水不够的时候可以摘椰子取水喝,而对于那些没有椰子树的岛屿,饮用水就更为珍贵了。此外,那时向岛上输送物质和信息也很不容易。当时东岛与外面的运输和交流,主要通过永兴岛往来的船只沟通,另外就是靠无线电讯联络,但收看不到电视,甚至看不到当月的报纸和收不到当月的信件,要获知国内外大事只能听收音机。海军东岛守备队当时的队长姓吴,是1973年入伍的老兵,他给我们介绍说,1985年期间,在南海海域曾经有一个多月连续刮台风,一次台风余波未过,另一次台风紧接又来,海面上狂风骇浪无休无止,船只无法出航,飞机无法起飞。这下可苦了坚守海岛的军民了。每天暴风雨肆虐不说,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岛上储备的粮食和瓜菜等都基本耗尽。当时整个东岛,包括海军守备队官兵、民航导航台人员以及两艘靠岸避风的渔船上的渔民,共计三十几号人,剩下的粮食只有大约两百公斤(因为岛上气温高,湿度大,粮食不宜长期储存,一般情况下储粮不会太多)。在那狂风暴雨不间断的三十多天,大家同舟共济,三家联合开灶,每天严格计划用粮,一日两餐,一干一稀,最后竟是将藏在仓库里的老鼠也找到和抓来煮了;但每天的岗哨照样站,勤务照样排,战备值班没有停,硬是坚强地挺过来了。当台风终于消停,基地的参谋长立刻亲领船队奔赴海岛,带来了粮食、蔬菜、水果等生活物质,也带来了家人和亲友的来信、战友的问候。船靠岸后,看到整齐排列在码头上的身体清瘦但神情刚毅的守岛官兵们时,参谋长只说了一句“同志们辛苦了…”,就情不自禁地哽咽了。
从1987年至今,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根据媒体的报道,现在的西沙和中沙、南沙群岛上的我国军民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已大为改善,但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正是因为有了从过去到现在的几代军民的无怨无悔的忠诚奉献、长期坚守和倾心建设,才有了今天我国南海海疆的安全稳定和各项事业的蓬勃发展。
中山大学自创立初期开始,就十分重视对南海的调查和研究。自1928年以来,我们中山大学利用多学科,特别是强大的地质学、生物学人才优势,曾多次组队前往南海西沙进行地质、矿产、土壤、生物等多个方面的考察(当年,在中山大学地质学系和两广地质调查所任职的朱庭祜先生,是我国第一个带领地质调查队踏上西沙的地质工作者,其后并编写了《西沙群岛鸟粪》调查报告),为我国经略南海提供了重要的基础资料和数据。今天,随着国家政治、经济、国防和科技、文化、教育事业的快速发展,我们学校在南海及在更广泛的海域进行多学科综合考察观测的设备、条件和方法已更为先进,研究队伍更为强大,研究成果更为丰富。
图:2018年邹和平(左五)参加中山大学“重返西沙,再启征程”仪式
这篇西沙科考记,根据当年的日记和野外笔记整理而成,既是作为对往事的回顾,也是表达对未来的衷心祝愿。在我们中山大学和中大地球学科(地质学)创办百年华诞即将到来之际,衷心祝愿我国南海海疆永固,衷心祝愿我们中山大学和我们中大地球科学与工程学院在南海以及在世界海洋地质的科学考察和研究中取得更大的成绩,衷心祝愿我们中山大学地球科学学科蓬勃发展、事业更创辉煌!
讲述者:邹和平
初审:黄荣
审核:张照
审核发布:何晓钟
